“任何艺术都是人间镜像”。人的自我如何重新在心理创伤中站起来?除了潮水一般的悲伤与尖锐的仇恨,能否体察某些更为宏大的情怀,例如宽容、宽恕、慈悲、成人之美,并在这种意义上解脱自己?《镜中》开启的是一场内心的自我救赎。艾伟试图找寻属于中国人的内心语言,“打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国人的‘灵魂’。”
艾伟的最新长篇小说《镜中》聚焦个人生活中的情感经历,探寻着现代人遭遇情感困境,面对人性考验中的自我救赎。根据作家的自述,长篇小说《镜中》的标题力图表示:“任何艺术都是人间镜像”。也可以借用“镜像”形容艾伟的叙事风格:精准、清晰、犀利,“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镜中》交错地显现各种建筑的造型、光线、色调;众多植物摇曳纷披、绿肥红瘦;杭州的晚秋或者纽约的雪夜如同优美的镜头画面。然而,如同一柄双刃之剑,这种文字展示的灾祸与苦难令人战栗。惨烈的车祸与破碎的身体,巨大痛楚猝不及防地降临,内心的疼痛与分裂。即使阅读一个虚构文本,尖锐的痛苦与残酷仍然会唤起心理防御机制,这或许会形成故事情节的某种奇特的“慢热”,读者的反应无意之中会延缓半拍。
《镜中》的叙事设置了一个复杂的迷局。随着悬念的陆续解除,传奇意味缓缓衰减,情节的日常气息逐渐恢复:一个单身女记者爱上了著名建筑师。建筑师没有勇气向妻子坦陈移情别恋,他们之间的激情与无望同时积累;这个情节背阴的另一面是,建筑师的妻子爱上建筑设计事务所主管,他是建筑师的助手与密友。无论是舆论的压力还是名人之妻的优越身份,她无法考虑解除婚姻与事务所主管重建家庭。然而,事情突然急转直下:片刻之间,可怕的车祸夺走两个可爱孩子的性命,驾车的建筑师妻子严重毁容……
小说的迷局设置丝丝入扣:建筑师的悔恨,女记者的委屈,监控的意外发现,所有的谜团最后由建筑师妻子离世前发出的邮件澄清。这种情节构造巧妙而自然地维持了建筑师内心的剧烈起伏——从悲伤、内疚、仇恨到释然的人生顿悟。情节演变的意义上,建筑师妻子与事务所主管之间的恋情构成更为缠绕的旋涡。除了危及夫妻关系,两个男人的兄弟情谊遭到了不可挽回的影响,最为坚固的人际关系突然遭到了打击。他们的日常工作与生活如此紧密地融为一体,以至于无法拒不相见;然而,从忠诚、信赖、依靠到背叛、嫉妒、报复,从而产生严重后果。小说的情节重演了一个事实:各种隐秘的激情很容易演变为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焰。爱情的无私与嫉妒时常一墙之隔,轻微的摇摆与失控就会造成对人生的重大考验。
婚变始终是社会学聚焦的重要题目。多少婚姻危机源于激情的冷却?应当收紧道德或者法律的限制?如何建立合理的善后措施,例如,妥善的财产分割或者后代抚养?如此等等。《镜中》将社会学的考量转向了心理学。小说探寻着深陷迷局中的人物之间的彼此伤害,影响着一个人内心拥有的期盼。
艾伟更关注的是后续的主题:自我如何重新在心理创伤中站起来?除了潮水一般的悲伤与尖锐的仇恨,能否体察某些更为宏大的情怀,例如宽容、宽恕、慈悲、成人之美,立地成佛,并且在这种意义上解脱自己?相对于外部的社会学,《镜中》开启的是内心修为,内心的自我救赎。艾伟表示,他试图“找寻属于中国人的内心语言”,“打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国人的‘灵魂’。”
意外车祸瞬间撕开了建筑师的灵魂,内心的修复漫长而曲折。烈酒与药物提供一时的麻醉,佛经的启悟与建筑艺术之美是否有助于精神的脱胎换骨?回到那一座自己设计的佛教禅院,他重新研习佛经,试图获得洞穿世事、摆脱红尘的内心平静;建筑艺术再度赋予新的启迪——建筑内部光和暗的相互依赖让他联想到爱与恨不可分离。正如建筑师意识到的那样,“信仰哪里会有那么简单,可以一个晚上种在人心里。”肉身的苦难往往显现出蛮横与“剧烈”,各种睿智而深邃的哲理名言是理性苏醒之后的救援。
一些作家注重追溯精神与物质环境的关系:物质的匮乏可能腐蚀一个纯洁的心灵,反之,高尚时常显现为蔑视多种形式的利诱。诸如此类的故事比比皆是。《镜中》的主人公仿佛早就将为钱发愁的日子甩在后面。他们自如地穿梭于杭州、日本、纽约,出入各种酒店或者高尚人士社交圈,财务问题从未成为冲突的原因。可是,纯粹的爱情会不会隐藏比财务问题更为强大的占有欲?这时,建筑师妻子易蓉再度进入视野——她是《镜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
相对于建筑师的单纯,女记者的善良以及事务所主管的平稳,这个人物活色生香,性格复杂多变。她既保守贤惠又开放叛逆,既有母性的温柔慈爱又擅长别有风情的诱惑;她既不能舍弃丈夫的名声荣誉,又不能抛开恋人的温柔体贴。确实,她并没有处心积虑的远景规划,得过且过,任性而行;另一方面,她恰恰是各种矛盾的轴心,或者说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她的出身是一个谜,养母是一个单身名伶,对于她的性格形成具有耳濡目染的作用。没有理由简单地将这个动人的性格划归道德谴责的对象,但是,按照世俗逻辑,围绕在她身边的种种矛盾不可调和。妒嫉任何时候都会苏醒过来,悲剧或迟或早总要发生。事实上,悲剧的幕布即是她亲手掀起的。
作家细腻地叙述了建筑师悲剧之后的精神挣扎:左右回旋,或强或弱,形迹不定,种种内心轨迹远比激烈的情节复杂微妙。他深入边陲之地充当志愿者,照顾战乱之中的难民既是一种自我赎罪,也是遗忘痛苦的一种方式。复仇并不能修改历史,理性可以阻断冤冤相报的逻辑。尽管这是一个如此浅显的结论,但是,仇恨的种子始终蛰伏在那里。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仇恨迅速复活,“他想原谅,但仇恨已充斥他的全身,想要破壳而出。不是坚硬的仇恨,而是无助的仇恨,他从而知道仇恨并非只有一种形状。”
当然,持续的内心修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效果。与事务所主管单独相处的时候,建筑师曾经两度心生恶念,但海上的“光芒”两度阻止了他,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加持着他内心的坚守。然而,内心修为从未拥有一蹴而就的形式,漫长的修炼在逐渐瓦解恶念的内心基础,如果建筑师与事务所主管没有遭遇意外的火灾,如果后者没有拼死相救而是仍然存活了下来,建筑师内心的恶念是否永不复萌?如何构筑坚固的心灵堤坝?
当然小说不必为这类问题提供明确答案,作家的任务是为考验人性的质地设计情节:建筑师与事务所主管遭遇的火灾也许并不意外,一种深刻的启悟同时降临,主管不仅以拼死相救驱走建筑师内心的恶念,并且将内心修为从象征意味的意象,带回烟火人间。尽管种种典籍保存了众多至理名言,而人间相濡以沫的无私之举是驱走内心幽暗的真正力量。痛苦和灾难不可能绝迹,抗拒厄运的恰恰是在烟火人间的人性光芒。相信善与义终将成为更坚韧的后盾,这是小说的尖锐情节之中始终隐含的信念,同时呈现着作家直击人心的提问能力。
家庭作为一个微型社会单位,家庭成员之间的黏合剂是强大的“爱”:性别之爱与亲子之爱。“爱”的特殊凝聚性往往源于无私,而性别之爱中的排他性让人性面临着种种考验。《镜中》以叙事设置的建筑师家庭的情感迷局,直面人物在家庭内部遭遇的爱的挫折与困境,人物内心各种执念的高低起伏,探寻着当代人精神历程中的自我救赎。(南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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