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窗里窗外》 林青霞的文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2022-05-25 10:06:30 来源: 北京青年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曾赴京拜访前辈吴祖光和新凤霞,闲聊中提及,祖光先生虽是文章大家,写出过像《风雪夜归人》那样的传世之作,但我私下里却偏爱新凤霞先生的小品文。

新凤霞先生自小唱戏挣钱,读书不多,却有丰富社会阅历,再加上演员与生俱来的敏锐,使得她笔下人与事,生动翔实,灵动多姿。尤其那篇《我和溥仪》,场景鲜活,细节逼真,对话流畅,兼具文学魅力与史料价值,属难得佳作,祖光先生亦深以为然。

重读《窗里窗外》 林青霞的文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林青霞的文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近日驻足在家,闲来无事,重读《窗里窗外》,感受更为强烈。

白先勇评价林青霞的文字不是浓墨重彩的油画,也非氤氲朦胧的水墨画,而是一幅简约生动的速写

己丑岁末,往香港采访曾经演唱《玫瑰,玫瑰,我爱你》等经典时代歌曲的民国歌星姚莉,而白先勇先生也恰好在那里逗留数日,于是,相约与林青霞见面。

林青霞虽然退出影坛后深居简出,听说白先生来香港,便爽快答应,并在香港马会设宴款待。印象里,林青霞那晚身穿白色高领羊毛衫,外套一件棕色短裘皮大衣,略施粉黛,雍容典雅。一进门,她便快人快语,热情招呼大家入座,其待人之诚恳,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同行的还有翻译家金圣华女史。虽然与圣华女史为初识,但知道《傅雷家书》中英语部分翻译均出自她的手笔,所以并不感到陌生。

白先勇先生说起,林青霞最早引起他关注,是因为李翰祥的那部《金玉良缘红楼梦》,林青霞女扮男装反串贾宝玉,玉树临风,倜傥潇洒,自带一股谪仙之气。白先生对林青霞版贾宝玉青睐有加,难怪后来谢晋导演欲将白氏小说《谪仙记》改编成电影,白先勇先生与谢晋导演不约而同认为,李彤一角非林青霞莫属。

遗憾的是,彼时两岸交流刚刚拉开帷幕,其间仍有诸多不确定因素,李彤一角最后落到潘虹头上。然而,林青霞仍感谢白先勇先生与谢晋导演知遇之恩,《最后的贵族》拍摄期间,还专程来沪探班。

白先生与青霞虽未能合作成功,但也因此结下了深厚友情。由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公演,林青霞由金圣华女史陪同,往国家大剧院连看三天,意犹未尽,满心欢喜。

作为调弄文字高人,白先生也对林青霞由表演转向写作大加赞赏,并认为其文字不是浓墨重彩的油画,也非氤氲朦胧的水墨画,而是一幅简约生动的速写,寥寥数笔,便将人物勾勒得有模有样、有棱有角,且干干净净,不羼杂任何杂质,如同《窗外》那个清纯玉女。

圣华女史完全赞同白先生论断。她说,自己鼓励林青霞写作,就是因为青霞本人是个讲故事圣手,记忆力也惊人,诸多寻常往事,一经她叙述,立刻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她记得有一回听青霞回忆三毛故事,其绘声绘色的语言,将倾听者带入一个玄妙世界。所以,金圣华说将这些故事如实用文字写在稿纸上,便是一篇佳作。再加上青霞虽浸淫娱乐圈数十年,从未沾染任何不良习气,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状态,“正由于心如明镜,下笔时才能一字字、一句句,出于内心,发自肺腑。”

林青霞最初是在文稿纸上写作,完稿之后,用传真机将文章发给朋友,听取修改意见

初涉文字之人大抵对自己笔端流淌出的方块字极为珍视,人人都会有“敝帚自珍”的感觉,林青霞也不例外,尤其听到白先勇与金圣华两位大家褒奖,更是喜不自禁,连忙吩咐助手到其车上取出其处女作《窗里窗外》样稿复印件,分享写作乐趣。

青霞姐说,夜深人静,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对一轮皓月,往往是写作最佳时机,“有时候想到什么,便赶紧伏案写将起来,生怕刚刚闪过脑海的灵感会稍纵即逝,常常在写完之后,这才听见身边传来小鸟的聒噪之声,一看窗外,发现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而脚上仍着前晚参加应酬时所穿的高筒靴,脸上的妆却渐渐晕化开来……”

那时候,青霞姐仍沿用“古法”,在文稿纸上写作,稿纸上尽是涂改修正的痕迹,完稿之后,用传真机将文章发给朋友,听取修改意见;然后再加调整,有时候,朋友们的意见不尽相同,甚至相互矛盾,这也令她颇费周章。待完稿,再请助手录入电脑。

总之,青霞姐写作,即便一篇千字小文,从构思、写作、修改,直至完稿,也要花费不少时日,但她却甘之如饴,因为,她想以最真诚的态度写出自我最真实的感受,也期待在影剧艺术之外,以文字的方式与观众、读者分享交流。

写三毛、邓丽君、张国荣、黄霑读来回味无穷

我回到酒店,逐页翻阅《窗里窗外》样稿,发现此书分为:戏、亲、友、趣、缘、悟六个篇章,细叙人生经历、表演心得、古人情怀,以及生活感悟,读来回味无穷。其中,她写自己与三毛交往的经历最为奇特,“当我坐定后,她把剧本一页一页地读给我听,仿佛她已化身为剧中人,到了需要音乐的时候,她会播放那个年代的曲子,然后跟着音乐起舞。相信不会有人有我这样读剧本的经验,因为她呕心沥血地写作和全情地投入,而产生了《滚滚红尘》。”简简单单的文字,但三毛率真任性,我行我素的个性却呼之欲出。

同样写女性,她笔下的邓丽君却是另一番气象。邓丽君的特立独行众所周知。徐小凤曾同我说过,邓丽君爱戴手套打牌,却照样自摸,但人们绝对不会想到,她与林青霞居然有在法国海滩“裸泳”的经历:“我放下了戒备,退去了武装,也和法国女人一样脱掉上衣,戴着太阳眼镜躺在沙滩上迎接大自然,邓丽君围着我团团转,口中喃喃自语,‘我绝对不会!我绝对不会那样做!我绝对……’声音从坚决肯定的口吻,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柔软,没多久,我用食指钩着枣红色的比基尼上衣和她一起冲入大海中。她终于坚持不住地解放了。”在这里,青霞将邓丽君欲拒还迎的心理变化刻画地丝丝入扣。

写张国荣,她文章的题目竟然用了“宠爱”两个字,来表达对挚友逝去的不舍。文中有段描写他们俩分手的场景,虽然感情极为控制,读来却无限悲凉。“……就在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的时候,我被他震抖的手吓得不敢作声。他很有礼貌地帮我开车门,送我上车,我跌坐在后车座,疑惑的同时,他已关上车门。我望向窗外,晚风中他和唐先生走在前面,后面南生那件黑色长大衣给风吹得敞开着,看起来彷佛是他两人的守护神……”

而在《沧海一声笑》中,则又把黄霑那“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的乐观与旷达描写得栩栩如生,“一天夜里,徐克打电话给我,我正好没事,他提议去黄霑家聊天。到了那儿我才发现,他搬到一个只有几百尺的小公寓,客厅里只容得下一套黑色矮沙发。他和他的‘林美人’分手了,搬出了大屋。我很为他难过,问他觉得不觉得委屈,他还是一贯的豪迈笑声:‘哈!哈!哈!怎么会?我一点也没有委屈的感觉。’”文章在此戛然而止,仿佛音乐中的休止符,无声胜有声;也好似国画中的“留白”,意到笔不到,意蕴无穷……

小心翼翼触及挚友看似坚硬却又脆弱的内心世界

继《窗里窗外》后,青霞姐又一鼓作气,相继出版《云来云去》和《镜前镜后》两册随笔集,相比于《窗里窗外》的文章,青霞姐的文字愈加醇厚、沉郁,读起来好似喝一口酽茶后所散发的回甘。

譬如她在《闺蜜》一文中对施南生的评价颇可玩味:“金庸先生说得好,南生是唯一的对老公意乱情迷的妻子,她是百分之百的痴情女子,将自己奉献给她心中的才子,她崇拜他,保护他,把他当老爷一样地服侍,她最高兴的事就是徐克高兴,情到浓时她跟我说,徐克是个艺术家,他需要火花,如果一天有个女人可以带给他火花和创作上的灵感,她会为徐克高兴。有一天那个女人真的出现了,她还是会伤心,我想尽办法安慰她,她唯一听得进去的话,就是‘把他当家人’。从此她收起眼泪,表面上看不出她的痛,她照常跟徐克合伙拍片,照常关心他,照常帮他安排生活上的琐事,但她形单影只。有时候,跟她吃完饭送她回家,我在车上目送她瘦长的背影,直叫我心疼不已。”

林青霞力图摆脱避讳与顾忌,小心翼翼触及挚友看似坚硬却又脆弱的内心世界。而《高跟鞋与平底鞋》更是一篇充满爱、同情与怜悯的佳作。她通过“高跟鞋”与“平底鞋”两个不同意象勾勒出一个昔日明星由盛至衰的命运跌荡。

首度相见,李菁这位当年红星留给青霞的印象是,“她身穿咖啡色直条简简单单的衬衫,下着一条褐色简简单单的窄裙,配黑色简简单单的高跟鞋,微曲过肩的短发,一对咖啡色半圆有条纹的耳环,一如往常单眼皮上一条眼线画出厚厚的双眼皮,整个人素雅得有种萧条的美感。”

最后一次会面,林青霞以演员特有的敏锐感观察到对方鞋子的差别:“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桌底下她那双黑漆皮平底鞋,鞋头闪着亮光。她见到我先是一愣,很快就镇定下来,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从“高跟鞋”到“平底鞋”,林青霞好比摄影师,以直接、干净、清楚的镜头语言,用特写镜头的蒙太奇衔接,描绘一幅日薄西山的景象,没有丝毫卖弄与做作,且充满真诚与善良,有种老派文人的文风,读来让人发出世事弄人的一声叹息。

金圣华说,林青霞随着阅读不断丰富,渐渐领悟如何裁剪铺垫、叙事绘人的妙诀。此之谓也。

林青霞无疑是美人,但文字中的林青霞更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自然之美终将流逝,而文字之美却可以永恒。(曹可凡)

责任编辑: 梅长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