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件意大利卡拉拉学院的重要馆藏将亮相上海
2021-12-13 11:38:37 来源: 文汇报

“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意大利卡拉拉学院藏品展”正于上海东一美术馆热展,54件展品均精选自意大利卡拉拉学院的重要馆藏。对于大众而言,最具吸引力的,莫过于展览中出现的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头,例如文世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威尼斯画派最重要代表画家提香、威尼斯画派创始人乔凡尼·贝利尼、弗兰德斯画派最重要代表画家扬·勃鲁盖尔、早期巴洛克代表画家鲁本斯等等。

来自这些名家的一件件作品固然精彩,事实上,展览中还有两条非常重要也非常有趣的线索不应被忽略,从中人们能够窥见艺术史发展的逻辑和概貌。

——编者

洞见历史的缝隙:

画得像这门手艺,两百多年才得以解决

这个展览的故事,是从文艺复兴开始说起的。

要了解文艺复兴,得从欧洲的中世纪开始说。中世纪一般是指公元5世纪到15世纪,是宗教统治极为严苛的一段时期。13世纪圣方济各派温和的宗教改革,和罗马教廷日趋羸弱的统治权威,让宗教和政治环境开始变得逐步宽松,孕育出了从文学到绘画的一系列新变化,这就是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的成就是全方位的,绝对不只是在艺术层面。但显然,文学和艺术是留给后世所能看到的、最显性的成就,但丁、薄伽丘和彼得拉克这文艺复兴文学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这文艺复兴艺术三杰,他们有多辉煌、多伟大、多重要,勿须多言。如果要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总结文艺复兴的艺术成就,那便是:文艺复兴解决了画得像的问题。

不以拜占庭风格作为对比,就体会不到文艺复兴的生动。在中世纪的一千年里,绘画的主要功能几乎完全是为宗教服务的,那些圣经故事画的目的,是想让目不识丁者,也能一眼明了画面所宣扬的教义,领会神的启示。基于这样的功能需求,以拜占庭艺术为主的中世纪艺术,就像我们的京剧脸谱一样,是高度程式化的,它的总体特征,就是金光闪闪,普遍缺少立体感和空间感。

被称为“文艺复兴第一人”的人,叫乔托(1266—1337),在他创作的一组教堂壁画中,故事里的人物开始有了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空间布局,开始用肢体和表情来传达更生动的气氛和情绪。这放在当时,恐怕要用石破天惊来描述了。但如果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还是会觉得哪里怪怪的,空间的远远近近,有内味儿了,但显然,还不够准确,技术还不过关。

谁解决了空间层次的问题呢?他叫马萨乔(1401—1428),他从自己的建筑师朋友,布鲁内莱斯基那里学会透视法,并将其引入绘画中。透视法就是通过精确的计算,科学地解决了远小近大,在二维画布上复现三维空间的问题。

把空间画得像,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下一个问题是,把人画像。这就更难了,人的形状不规则,没法科学计算。这个问题,是达·芬奇(1452—1519)解决的,他发明了晕染法,就是蒙娜丽莎神秘微笑的那个画法。晕染法的要义是什么呢,是边界不清晰,是画出阴影的模糊感。

从乔托到马萨乔,再到达·芬奇等文艺复兴三杰,这是一段长达两百多年的历史。在公共传播里,只要提起文艺复兴,直接就会跳出三杰。在粗线条的艺术史上,经常是说完乔托,马上说马萨乔。而事实上,乔托比马萨乔居然年长了134岁。

文艺复兴是一段被反复叙述、几乎被神化了历史,然而在这段历史里,居然有一百多年,像是历史的黑洞一样,被完全遗忘了。

这一百多年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没有横空出世的天才、没有传世的作品。但是你想,那几代人,他们一定没闲着,在每天琢磨着怎么把空间、把人、把物体画得更像。

举一个小小例子,让我们看看,这一探索的过程,有多么缓慢和艰辛。在一张13世纪画家所留下的素描里,绘画技术的笨拙一览无遗,人和动物的基本比例、形态,根本就拿捏不住。一个多世纪之后,文艺复兴早期画家皮萨内洛也为后世留下了一个素描本,在这里,皮萨内洛已经可以非常准确地复现自然物体了。就是把素描画像这么点小事,差不多就折腾了一百年。

这一百多年里发生的事情,在“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这个展览上,你也能看到一些痕迹,看到那一点点笨拙的摸索。比如乔瓦尼·贝利尼的《青年男子的肖像》,人物面部刻画的非常生动,但唯独脖子看起来非常奇怪。再比如洛伦佐·科斯塔的《传道者圣约翰》,猛一看一点没毛病的画面,但是在左下角,圣约翰的手和酒杯的关系,简直能让人哈哈大笑出来。

就是这些笨拙的、甚至有些好笑的的细节,提醒我们,在那些高光时刻的背后,无数无名者的艰辛探索,才是历史漫长而朴实的真相。就是因为有两百多年不断的试错,才能最终解决画的像的问题,才能诞生出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提香、波提切利这些伟大的画家,才有这人类艺术史上群星闪耀的高光时刻。

梳理历史的脉络:

四件作品勾勒出西方风景画发展全流程

在题材上,这个展览覆盖了宗教故事、神话故事、历史故事、人物肖像、风俗画、风景画、静物画等西方绘画的全部类型。其中,有不同时代的四张画作,正好串起风景画这一重要绘画门类的发展变化历史,与西方艺术史上的重要流派与风格形成有意思的对应。

第一张画,是乔凡尼·贝利尼(1430—1516)的《圣母子》。这张圣母子像的构图非常经典,贝利尼自己后来又以这张作品的类似构图画了一系列的《圣母子》。而这种圣母怀抱圣婴,母慈祥、娃可爱的方式,也成了后世圣母子像的一种标准图示。

在这里,我特别想提醒观众去看的,是圣母子背后的风景。远处的山峰和城堡、近处的树林和草坪,湖面上的小船,骑马的猎手,以及近处两个正在交谈的男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如此丰富的细节表现,让这一背景,不仅是一幅表现自然风光的风景画,也是一幅表现尘世生活的风俗画。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风景其实画得存在问题,处处透着假。别的不说,中景里圣母子人物和背景的透视关系就不对,如果风景那么远、人物那么小的话,背景距离主体人物的距离应该很远很远,远到哪怕2.0的眼神,也不可能把细节看得那么清楚。

当然,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眼光来评判断,而必须回到作品创作之时的时间点上,才能看到其意义和价值。真相是什么呢?在威尼斯画派之前,画家是不画风景的。因为它不重要。重要的是神,神的晓喻。是啊,在连人都不重要的时代里,哪有风景什么事。

在“文艺复兴第一人”乔托的绘画里,已经勉强开始出现作为背景的风景,但基本是以标志物提示的方式,相当抽象地寥寥几笔,一个黄色块代表土堆堆,一个竖线分个叉,就代表了树木。相比之下,再看看贝利尼画中的风景,真是下了血本!在贝利尼之前,可能没有哪个画家,会把如此大的工作量,放在主体人物之外的风景里。也没有哪个画家,会这样认真地观察自然界的山林湖泊、建筑人物。

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想像,如果把这张画前景和中景里的人物、窗台、布幔都去掉,那这就是一张纯粹的风景画。当然,这只能是个假设。画一张不以人或神为主体的、纯粹的风景画,在贝利尼的时代,是任凭谁也开不出来的脑洞、不敢想的胡作非为。

在文艺复兴的所有画家中,贝利尼的名气应该只能归入第二梯队。但要说他带出来的徒弟提香(1490—1576),则无愧于第一梯队,有一些观点认为,提香就是文艺复兴第四杰。

在这里,简单补充一下,文艺复兴笼统地分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北方文艺复兴。在意大利文艺复兴里,最重要的有两个画派,是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为代表的佛罗伦萨画派,和以提香、乔尔乔内为代表的威尼斯画派,贝利尼就是提香和乔尔乔内的亲师傅。

提香出奇的长寿,他活了88岁,活着的时候就获得了泼天富贵,留下的作品很多,名声也很大。此次展览里,有一件提香的作品《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幅面不大,可能让一些冲着提香如雷贯耳大名头来的观众,略略感到失望。不过我想在风景画的发展脉络上,来说说这张画。

画作名称中的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能在中文里被翻得如此拗口的人名,是古希腊的神仙无疑。这两个人,权且叫他们小俄和小欧。小俄是个翩翩美少年,他是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卡利俄帕之子,歌喉优美能迷惑百兽,弹唱技艺举世无双。小俄的妻子小欧是个仙女,两个人郎才女貌、琴瑟相和。后来,一个牧羊人觊觎小欧的美貌欲行不轨,小欧情急逃跑时不慎被毒蛇咬伤,于是死了。接下来的故事就很有名了,痛失爱妻的小俄悲伤不已,来到冥界,求冥王放他的妻子回到人间。冥王同意了,但有个条件,就是妻子只能跟在小俄后面,而且在抵达阳界之前小俄不许回头看,一旦回头,妻子就会永远彻底消失。但小俄终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提香的画面,实际上画了故事两个场景,左边是小欧被毒蛇咬伤的场景,毒蛇被画成了半蛇半兽的样子。右边,则是小俄那要了老命的回眸一望。

54件意大利卡拉拉学院的重要馆藏将亮相上海

《圣母子》里的人物和风景,是两张皮,被硬叠在一起。没有背后的风景,圣母子的光辉不会减少半分。如果没有人物,也会是一张相当不错的纯风景画。但提香这张《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不同,人物和风景完全融合在一起,他们共同完成了叙事,谁也离不开谁,不再可有可无。风景在画面中的重要性,显然比以前提高了。

顺着这个展览再往前走,有一张祖卡雷利(1701-1788)的《桥与骑手的风景画》。这个画面里有三组形象,中间是一位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迎向右边,正与那位白马骑士互动,马蹄扬起,朝着石拱桥的方向前进。桥上有个刚刚走入画面的老黄牛和放牛翁,他们的眼光都看向坐在桥下那对母子的方向。

母亲、孩子、骑士、白马、老牛和放牛翁,这些形象之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互动闭环,将画面不同位置上的三组形象连成一体。诗意的空间,丰富的自然景观,人物之间,人与动物、自然之间和谐共处的关系,这是一个标准的田园牧歌(Arcadia)般的场景。

如果把这张画和刚才提香那张《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作个对比,有何异同?猛一看,他们的画面很接近,景深类似,都是一个中景的风景里带着几个人物,人物在画面中所处的比例关系也很接近。但如果关注题材,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提香笔下的风景,是神话故事发生的背景。而祖卡雷利的风景,是人类栖息生活的家园。

最后,让我们将目光投向这个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安德烈亚·马伦齐创作于1886年的《塞里奥瀑布》。这是一张大全景、大鸟瞰视角的纯风景画,开阔山谷间,飞流直下三千尺。画面中也有人,但这几个人显然不是画面的主角,而是小小的点缀,像是比例尺、参照物般的存在。到这里,风景画已经彻底地独立了。回看之前几百年的历程,从可有可无的贴片背景,到神话故事发生的场景,到人类栖居的诗意家园,到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艺术题材,这是一个天上人间的过程。

顺着历史的脉络再往前发展,风景画又是什么样的呢?下一步,正是印象派。事实上,在《塞里奥瀑布》问世的1886年,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从创作的题材到技法,都已经完全成熟。作为独立的艺术题材,风景不需要宏大、壮阔,可以是小镇边上的一片花田,公园里的一条长椅,甚至,可以是一截冒着白烟、突突突开过来的火车。风景,在艺术上获得了彻底的自主和自由。(贾布)

责任编辑: 梅长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