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线:一部自白》:一个人遭遇剧变之后的精神图景
2022-05-13 09:49:05 来源: 北京青年报

《阴影线:一部自白》是根据作者于1888年1月至3月的航海经历写成的一部半自白小说。彼时雄心万丈、兴致高昂的康拉德第一次当上船长,并指挥着“奥塔哥”号三桅帆船出海。他本打算以《船长首航》为名出版这部中篇小说,可是后来据作者自述,写作这部作品的首要意义与“从无忧无虑和情感热烈的青春状态转变为更有自我意识、更为艰辛的成年状态”的人生转变有关,故更名更具隐喻性的“阴影线”。康拉德对经纪人J·B·平克交代,这部小说是“用年轻的风格写就的老题材”,因此更名后的这部小说,如同康拉德的许多小说一样,不仅仅是一部“航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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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实际创作于1915年,时年58岁的康拉德将它献给了17岁的大儿子博雷斯,后者当时正和很多欧洲青年一样奔赴一战的战场。整部小说倒颇有一番父子书的味道:父亲在回望自己青年时期的目距中,瞥见了“在青葱岁月里已跨过了他们那代人的阴影线”的儿子。不过,康拉德跨越阴影线时已过而立之年,他知道,重要的不是儿子比父亲早16岁跨越了阴影线,因为阴影线与年龄无关,它是一个人遭遇剧变之后,立在不同心理气候和精神图景之间的一块界碑。这部小说的“自白”就是康拉德用语言对这块界碑进行的一次轻拭。

在康拉德的研究者心中,这位《黑暗的心》的作者创作高峰无疑定格在《吉姆爷》《诺斯特罗莫》等小说的创作时期,而后期创作的小说难以再续辉煌,作者的才华明显处在衰退的轨迹之中。不过,《阴影线》却是唯一一部受到好评的小说。F·R·利维斯直言,这部小说位于“康拉德才华的中心”。

应该说,在康拉德的小说中,处于不同状态之中的主人公,乃至作者为主人公树立“界碑”的情况非常多见,这部小说以“阴影线”为比喻,意指各种矛盾的对立,这种写法也不是首次出现。比如,这部小说也包含了《水仙号上的水手》和《吉姆爷》中个体(personal)与职业(professional)的对立,接手的新船长逐渐领悟到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上一任船长泯灭的核心。它充满着难以克服的悖论,昭示着一个人职业使命的达成永远伴随着对自我弱点的全然感知,当责任上升到顶峰之时,也是一个人的致命弱点毕露无遗之际。

如同潮汐分明的大海,海水翻滚着黑暗的诱惑,它让人立在诸如在《黑暗的心》中就揭露过的神圣与疯狂、自然与超自然,当然还有生与死的对立之间。随着对康拉德小说的阅读和深入,这种“中间态”逐渐成为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而对“阴影线”的象征意味也已有诸多阐释和解答。笔者倾向于认为,利维斯所说的“才华的中心”,并不一定落在康拉德的题材上,更像是对作者本人所说的写作风格和语言的一次揭示。故在此,对《阴影线》中的语言做一点补充,所谓的“阴影线”其实也立在“自白”与引述“他白”之间。

据康拉德的传记作家杰弗里·麦耶斯介绍,《阴影线》1985年的牛津版和2013的剑桥版中都提到了康拉德对莎士比亚、柯勒律治等人作品的引用。这一信息至关重要。的确,将《阴影线》中的主人公和哈姆雷特做比较,表层的相似点可以说一眼可见。在《阴影线》中,随着航行叙事的转开,仿佛海洋就是这位新上任的船长的反讽,他在极端境遇中越陷越深,海面却越来越宽阔。船上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船员染病且面临死亡,急需的药品也被老船长拿去享受肉体的欢愉,唯一可信赖的人要么没有经验,要么轻信他人,即便忠心耿耿的厨师也随时有死去的可能。第一次出海的船长,在领略海洋之宽阔的同时,也在领会这种宽阔的对立面:无边的虚无。他的境遇的确与丹麦王子相似。

相比于人物之间的简单方程式代换,《阴影线》中对莎士比亚的语言更值得关注。早在主人公登船之前,面对命运的昭示,他就流露出和哈姆雷特一样的心境。准确来说,康拉德在书中直接引用的就是《哈姆雷特》的中的某段台词。

新任船长与哈姆雷特一样,年纪轻轻就看见了世界的“陈腐无益”,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哈姆雷特在一种精神半疯癫的状态中展开行动,从而体现出悲剧的行动,而《阴影线》的主人公却是在行动中等待疯狂逐渐攀爬到身上。康拉德无论出于有意的借用,还是无意的戏仿,都在揭示《阴影线》中青春与失控之间的主题。康拉德作为在传统中开拓现代小说的悍将,他延续的其实是一种建构在语言之中的“伟大的传统”。

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康拉德在描述主人公前后心境时所用的笔调是不一样的。在他得知即将上任船长时,他感到“虽然青春激情让我身轻如燕,但我的举动还是足够从容的……任何形式的心不在焉都比不上我对世界万象的超然之感。我当时就觉得,这已经是世界的终点了”。而当他进一步审视自己体现出的沉着冷静时,他感到“我特别像童话里的人物,没有什么会震惊他们。当一个南瓜变成了一辆人员齐备的宴会马车来接她去舞会时,灰姑娘连一声惊叹都没有。她静静地上了车,朝人生的红运驶去”。

而当海上事故频发,主人公身陷囹圄之际,读者读到的是这样的论述:

“日落之后,我又走到了甲板上,却只感受到一种寂静的空虚感。海岸线上那薄薄一层、毫无特点的地表几乎无法辨识。黑暗从船舶的四周升起,就像是从无言又寂寥的水体中散发出的神秘物质。我靠在围栏上,侧耳倾听黑夜之影。无声无息。我指挥的船可能是无边无际的无声太空中的一颗在指定路径上转动的行星。”

年少时因兴奋而顿感已抵达“世界终点”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在精神的困顿中不断延展着世界的边界。无声无息,无言寂寥,无边无际,他果真抵达了世界的终点吗?陆地上呈现出固态般坚实的信念与冲动,此刻被海洋那液态的溃败所冲散,他真的是在突破,还是步入了一座更大的牢笼?通过小说的描绘,读者不难发现,其实主人公此刻陷入的是另一种固态,他被吸在了虚无的中心。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海上无风。

这让人想到了柯勒律治的《老水手行》:老水手突入婚礼现场,自顾自吟诵自己在海上的遭遇,因杀害了极具象征意味的信天翁,而遭到诅咒,最可怖的一幕也发生在无风的海上——一天又一天,船停着,纹丝不动,如画师笔下的一条船,停在画出的海中。不同之处在于,柯勒律治讲述的是有关宗教救赎的故事。康拉德一再否定这部小说中的超自然因素。在他看来,年轻的船长之所以和老船长一样受到了诅咒,是因为命中注定,这是水手面对大海的宿命。当然,这也是年轻船长的迷信。迷信(superstitious)和超自然(supernatural)的差别在于焦点是否在于人本身,这构成这部小说的关键主题。

康拉德坚信,相比超自然的因素,人的生存和内心世界更具有可写性。主人公在海上的经历表明:青春时的天真与活力,将在经验化了的经历中,成倍地奉还审视自我与世界带来的痛苦与内省。这无疑是康拉德借助海洋叙事系列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当神秘的诱惑逐渐褪去,大海揭示的是疯狂和虚无,无论浮游着的是一头白鲸,还是康拉德透过岁月的尘埃,在阴影和光明之间透出的喃喃细语,康拉德和麦尔维尔一样,通过将成长的叙事场景挪到海洋上,揭示出的是一种深刻的成长变奏主题:不是你出门找到了海洋,而是海洋随时会找到你。(林晓筱)

责任编辑: 梅长苏